在时钟的“滴答”声中写就的文字

李兵

昨晚半夜梦醒,本想再次入睡,但不知为何房间的钟表声使我产生了意外的想象:“滴答”“滴答”“滴答”,我仿佛听的是“快走”“快走”“快走”!“滴答”,是钟表的响声;“快走”,是我内心生发的对时间就是生命的感悟。

是的,时间老人毫不留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它无情地、快速地带走了我们所留恋的人和我们所留恋的事。昨天下午从长沙飞回北京,回到家里,首先看自己订阅的报刊,在看到1月18日《人民日报》第4版时,我突然被报纸下面的三个讣告惊住了:

军事科学院原院长蒋顺学同志,于2022年12月24日病逝;

军事科学院原副院长糜振玉同志,于2022年12月24日在北京逝世;

济南军区原政委宋清渭同志,于2022年12月27日在济南逝世。

看了这张报纸,使我又联想到:

原军事科学院副院长李际均同志,于2023年1月13日18时因病逝世;

国防大学原副校长侯树栋在本月逝世;

空军雷达学院原政委陈克敏同志(曾任国防大学政治部副主任),于2022年10月31日因病在京逝世,享年77岁。

这些领导走的这么快,让我两个没想到:

一是没想到,我们的近邻军事科学院在2022年12月24日这一天内痛失原院长蒋顺学、原副院长糜振玉,之后又在2023年1月13日痛失原副院长李际均将军。

李将军走后,我也想写一篇怀念他的文章,遗憾的是在他生前与他没有过多交集,依稀记得大概是抗日军政大学成立60周年的时候,我和同事找他约过稿子。当然,交集最多的是他的“思想”。他的论著我几乎都买了,都认真拜读了。尤其是我在写我的论著《论军事科学研究》一书时,更是认真详细地研究了李际均将军的军事著作,从中受益匪浅。特别是他的《军事战略思维》一书,我至少阅读五六遍。我的书中也引用、借鉴了他很多观点。李将军去世后,我在怀念他的很多跟帖后也写到:从很大程度上讲,我的军事学术研究之路是循着李际均将军的路走的。

李际均将军

李际均将军生前写过这样一段话:“人总会有不期而至的那一天,闪烁在脑海中的灯火会突然止熄,喧腾在胸中的心潮也会归于沉寂。但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要使自己的心不被尘封,而努力追求人生的完美,并从中得到欢乐和激情的驱动。无论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艰险与平淡,作为人生体验都是财富,当然从挫折和艰险中获得的智慧更弥足珍贵。一个人保持心灵的纯真要靠理想,那是自己精神世界中的一块净土和永不熄灭的光明。经过生活的磨砺,最终会获得认识必然之后的自由,会感受摆脱私欲之后的无所求、也无所惧的轻松,会有‘不以盛衰易节’的坚定和不唯书、不唯上、不浮躁、不媚俗的超越自我的思想境界。”李将军用行动诠释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他在军事学术研究上的成果不说,就说清正廉洁,也是众口皆碑的。

有这样几件事:李将军下部队从来都是“低调干练,温文尔雅;轻车简从,作风深入;平易近人,十分谦和。”李将军在38军当军长期间,曾亲自将失去双腿的战斗英雄刘庄背下火车,并曾驱车百公里参加过两位残疾人战斗英雄的婚礼;当军长期间,他一改军师首长吃小灶的传统,与普通官兵一样在大食堂吃饭。他在军科院任副院长期间,身为中将的他,经常骑自行车参加军地有关活动。中将骑自行车啊,这就是我们人民军队真正的将军!这就是我们共和国真正的脊梁!按照他的资历和水平,他应该挑起更重的胆子,也有不少人为他没得到重用鸣不平,而他自己从来没有把此当回事,更是没有任何抱怨和不满。李际均将军就是党的一颗螺丝钉,不管党把他放在哪里,他都在哪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真正的战士。

二是没想到,还不算太老的陈克敏将军走了。

陈克敏将军

陈将军是从原兰州军区62师政治部副主任的岗位上,于1983年3月在原解放军政治学院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后又进入国防大学工作。我入职国防大学之前,在原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社工作过。因为我们都在兰州军区工作过,所以我俩有一种自然的西部“情结”,每次见面都热情地互相问好。

陈将军在我校党史党建政工教研室当主任期间,还请我到他家吃过几次饭。在北京,你到餐馆参加宴请很寻常,但请你到家里吃饭,少之又少。有一次,陈将军请我到家里吃饭时,让我给他们教研室的一个年轻教员出一个题目。这个教员还年轻,想给我们校刊投稿,不知道写什么。当时我在《国防大学学报》负责政治工作栏目。我俩一边喝酒一边“吹”思路,酒喝完了,思路也“吹”出来了。后来那个教员按我和陈将军“吹”的思路,很快写了一篇论文并顺利发表。

从这件小事,我看到陈将军为人的善良与谦和。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下级给上级跑腿办事的多,但像陈将军这样上级给下级跑腿办事的还不是很多。很多人、很多事,久而久之都会忘记,但很多小事特别是闪烁着人性光芒的小事,让你终生难忘。陈将军到空军雷达学院任职后,还请我去学院讲学、组稿。也不知为何他退休之后回到北京,居然没有告诉我,并且,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唉,我也发现这样一个现象,有很多老领导退休之后,就很少和外人包括自己的朋友来往了。很多任职更高一点的领导都很少在外面散步。我始终没有找到个中原由,也不愿意为此事去深究细探。

蒋顺学将军

蒋顺学将军、糜振玉将军我都见过。对蒋顺学将军了解不多,他的情况,仅限于网上能够查到的有限的资料:蒋顺学是河北深县(今深州市)人,1938年参加冀中人民自卫军,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他历任通信员、特务员、警卫员等职,参加了卫东、濮阳征讨顽军等战役战斗。解放战争时期,他历任排长、连政治指导员、连长、副营长、营长、团副参谋长等职,参加了长春、辽沈、平津、衡宝等战役战斗。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团参谋长、副团长、团长、教员、研究员、室副主任、副部长、部长、军事科学院副院长等职,参加了广西剿匪等战役战斗,参加了抗美援朝,为部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作出了贡献。看了他的经历,我对他悠然地产生了敬畏之情。八十多年革命生涯啊,就这个数字,足以让我对他顶礼膜拜的了,更不要说他几乎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所有的大的战役。从战场走进军事科学的殿堂,相信他有很多传奇的故事。

糜振玉将军

对糜振玉将军,我还有一点点印象。依稀记得还和糜振玉将军一起开过会,并一起聚过餐。他为人豪爽,性格率真,酒量似乎还行,敬酒者必还。糜将军有一首赞北斗的七律诗,当时我还保存了下来,内容如下:

《七律 • 北斗堂皇》

糜振玉

北斗堂皇上瑶台,

三十五星编组排。

精准功能通联畅,

占控轨频网络开。

泱泱华夏增威力,

虎虎雄风扫妖霾。

助筑人类命同体,

举世和兴紫气来。

透过此诗,可以看到糜将军胸怀天下、一腔热血的爱国、爱军情怀。糜振玉将军退休后,仍积极参加国防教育和维护国家安全的研讨活动,始终保持了一个共和国将军的本色。

侯树栋将军

侯树栋,我们国防大学原副校长,他的事迹也让我终身难忘:1991年,侯树栋将军被查出患有结肠癌,化疗期间,呕吐、晕眩日夜缠绕。但在第二期化疗时,他就在病榻上开始捧读和写作,一部20多万字的《生活与哲学》就此问世。前来探视的亲友劝他多休息,他说:“病房安静,更适合研读。”

2004年,作为唯一一位来自军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被推选为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建设工程”咨询委员会委员,负责全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骨干课程120多本专业基础教材的审编。躺在病榻上,他仍然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审校。

2010年以后,他的心脏安装了起搏器,做了支架手术,亲属都希望他能休息一段时间。他却说:“这是事关千秋的宏伟工程,是在延续我的理论生命,能参与其间,是我的荣幸。”10年来,经过侯树栋的精心审读,已经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等十几本重点教材进入大学课堂,很多教材都留下了他密密麻麻的审读意见。

退休后他说:“我退休了,但我的马列灵魂不能断线,追求真理之路永无止境,人生奋斗的历程也远未终结!”让我最敬佩的,就是候副校长对讲台的热爱。记得有一次,身患癌症的他给我们全校干部讲理论课,整整讲了四个多小时,听课的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他却滔滔不绝、说古道今、毫无倦意。他有句名言:“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当教员!”

侯副校长,您辛辛苦苦奋斗了一生,在那个世界,您老真的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宋清渭将军

宋清渭将军1993年在济南军区任政委时,我和国防大学杂志社老社长、主编杨旭华将军在济南参加全军“毛泽东人民战争思想研讨会”期间,还专门拜访了他。记得到他办公室之后,他指着桌子上厚厚一摞《国防大学学报》对我们说:你们看,我可是你们的忠实读者,我是在你们刊物的指导下做好工作的。宋政委一句话拉近了与我们的关系,让人感到亲近自然,而且像老朋友。

紧接着,他如数家珍地细数了我们当年发表在《国防大学学报》上的一些好文章,还有他感觉比较一般的某省军区领导的一篇文章,让我们感到他的理论水平和他对我们刊物实实在在的重视程度。

因为见过他的面,所以后来对他的一些事情比较关注。比如,他有很高的理论研究水平,1997年7月,他曾出版《躬行实践集》一书,获全军、全国大奖。该书是他从担任军区政委期间的一千多篇文章中遴选的。可以说他既是战将又是儒将。

又比如,他是一个敢于讲真话的人。1984年11月,时任第31军政委的他,代表军党委参加全军整党工作座谈会。杨尚昆、余秋里等军委领导同志出席会议。会上,他反映了部队建设遇到的一些困难:“现在过桥要钱,走路收费,处处都要钱。我们部队每天有数百辆车往返泉州大桥,每辆车通过1次收费5元。初步匡算,我们军一年至少要支付50万元以上的路桥费。这些钱到哪里去报销呢?军以下单位没有任何机动经费,上级又不给报销,我们怎么办?”

杨尚昆听后说:“你反映的情况很好,军委办公厅要把刚才宋清渭讲的这些情况整理一下,上报军委和中央政治局。”余秋里也称赞说:这个军政委敢讲真话,他比较实事求是,讲得比较实在,反映的情况很好。我们要提倡这种作风。

两个月后,国务院行文通知各省、市、自治区,军车过桥过路一律不收费,部队也增加了机动费。

宋清渭的“胆子”为什么这样大,是战争年代培养出来的。

看他的经历,我注意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从1944年参军,到1949年新中国诞生,宋清渭先后参加了德州、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福州等七八次大的战役和大大小小几十次战斗,从鲁北一直打到东南沿海。他作战勇敢,每次都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在济南战役中,他在追击中遭遇残敌袭击,帽檐被子弹穿了个窟窿,离脑壳也就二三厘米。在渡江战役中,他不顾自己是只“旱鸭子”,船未靠岸就跳下船冲锋,差点被江水吞没……

第二件事是在解放上海的战役中,他冒着生命危险,果断带人冲进了敌指挥所,成功劝说400多敌人放下武器归降。

一个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的人,还有什么真话不敢说的呢?敢说真话,能办实事,这种作风值得我们大力提倡和发扬啊!真正的爱党、爱国、爱军就是这种敢向党讲真话、讲实话的人。那种讲假话、说套话,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行为,不是共产党人应有的品质。

老一辈革命家是党和军队宝贵的“红色资源”,在他们身上,记载着我们党、我们军队的光辉历史和丰功伟绩。我还发现一点,很多领导之所以走上高位,除了他们在工作和学习中经过了艰辛的努力外,还有一点,他们在待人接物上都很低调,都很平易近人,他们的人格魅力,让你不得不敬佩。这源于他们的本心,也缘于他们的经验。

如今,这些领导说走就走了。走了,连个告别也没有说。昨天看完《人民日报》刊登的几则讣告后,我的心里就有一种受冲击的感觉,有一种堵得慌的感觉,有一种想捶自己几拳的感觉。因而,半夜钟表的“滴答”摆动声,在我的听觉里仿佛就变成了“快走”“快走”“快走”的音律。

是的,时间就是人生的一根鞭子,它在催“打”着我们,“快走”“快走”“快走”。我们就这样一边“快走”着,一边奋斗着;一边快乐着,一边痛苦着;一边幻想着,一边绝望着。“快走”与奋斗,快乐与痛苦,幻想与绝望,都是孪生兄弟或孪生姐妹,或者说是人生的一对翅膀,它载着你飞呀飞呀,飞到你幻想的最终的“世界”中。

趁还没“走”,抓紧奋斗吧朋友们!

2023年1月19日写于北京国防大学家中

(注:文中对几位老领导事迹的追述,部分资料引自正式出版的报刊。特此说明。)

李兵

【作者简介】李兵,国防大学教授,历任兰州军区司令部坦克乘员训练团政治处宣传股长,兰州军区司令部装甲器材仓库政治处副主任,原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社编辑、记者,沈阳军区某红军师副政委,国防大学《国防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国防大学内参《高地》主编,《解放军报》社《国防参考》编辑部主任,并兼任国防大学美术书法研究院副院长和延安干部培训学院特聘教授。

瞭望中国新媒体 马誉炜将军题

瞭望中国新媒体刊头题字 朱增泉